也许因为军电历史上匆匆而过的领导实在太多,留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建校65周年校刊上的关于王赤军政委的介绍,是仅有的一张模糊了的照片。没有任何的文字说明,人们只能从旁边一页“学校历任领导名录”表里读出,他曾经短暂地担任过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电信工程学院的书记兼政委。
▲王赤军(西电档案馆馆藏)
但就是这短暂的几年,这位令人崇敬的、慈父般的首长,却让我,刚刚离开父母年方十多岁的新兵,永远铭记。照片上的王政委,身着少将军便服,正镇定自若地作着报告。他,双眼明亮而温和,天庭饱满而优雅,宽阔圆润的脸上浮着微笑,一切都那么的可亲,只是少了一副我们熟悉的眼镜。
▲1958年11月,王赤军在通信兵学院第三届党代会作教学改革报告(西电档案馆馆藏)
时光似在倒流,这张照片将我带回到了1961年的岁末。那时,我已由预科19班分到5系学习,即将升入大学二年级。一天,晚自习刚刚开始,一个我不认识的院部协理员,来到我们自习的小教室,通知我说:“王政委从北京来学院了,让你现在去他那里,他想见见你。”也是这位协理员,带我来到了位于校园东侧的原苏联专家俱乐部。当我踏进那座由灰色青砖砌就的小洋房时,只见不大的客厅里几张简朴的靠背椅上已坐着好几位前来看望王政委的其他首长,他们有的穿军装,有的着便服。
王政委见到我后非常高兴,亲切地拉着我坐在紧靠他身旁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嘘寒问暖了一番。他关心地问到我的学习、我的身体、我们学员的伙食、作息等情况。之后,王政委说:“我们学院多为工科,只有你们5系,无线电电子系,是唯一的理科,我称5系为秀才系。这次特地从预科各个班中抽调了一些学习基础好,年龄偏小的学员补充进去,你是不是这么被选去的呀?”
正说着,进来了一位高年级的女生。她主动礼貌地问候了王政委和其他在座的首长,不声不响坐在我们对面,听着王政委与我的谈话。显然,比我要成熟得多。王政委继续问我:“课余时间都怎么安排的?想不想参加学院的社团活动啊?”这位学姐一听,马上热情地表示:“你喜不喜欢唱京剧,我来教你。”这时我方知,她是学院业余京剧团的。不识时务的我却令人扫兴地回答:“我不想参加什么社团,京剧我也不喜欢。”“为什么?”王政委似乎有些不解。“我想多读点书,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我矜持地说。
王政委哈哈笑了起来,说:“噢,原来小叶清是想好好念书哟,很好,很好。”他总是那么宽厚地原谅了我的莽撞与不解人意。其实,我一直是个文体积极分子,是中学舞蹈队、田径队的骨干成员。我们的舞蹈演出,在上海市是拿一等奖的。但当时学院沉重、紧迫的学习氛围,让我强烈而固执地以为,只有学习才是第一要务,是实现我们一腔抱负最现实的东西,其他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之前,也曾有人来找我参加学院歌舞方面的活动,但我坚持,只在涉及班级集体荣誉的活动中,才肯卖力地又当编导又参加演出。除此,几近绝缘了所有的“蹦蹦跳跳”。这个今天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的行为,却从一个侧面真实反映了那个年代军电学员的价值取向。
分别的时候,王政委自认与我父亲是同行,一再嘱托,要我替他向我的父亲致以问候。这是我与王政委自预科一别后的第一次见面,未料竟成永诀。此后,他有病的身体,那残忍无比的政治风浪,让我们再也无缘聆听他的教诲。
▲王赤军为奋战在教学、科研、生产一线的教师颁奖(西电档案馆馆藏)
初识王政委,是在我刚进预科后不久。那时,男、女生是混合编在一个组里的。白天,除上课以外,其他所有活动都是在52号楼的男生宿舍里进行。初秋时节,我们正在宿舍开小组会讨论着什么。一位首长,戴着眼镜,穿着面料很挺的蓝色薄哔叽呢大衣,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恭恭敬敬的工作人员。
这位风范儒雅,颇有几分文人气息的首长,用和声细语的湖南口音,亲热、关切地询问着我们:今年多大?来自哪个城市?是否习惯西安的生活……不知不觉中,士兵与首长毫无拘束地攀谈了起来。旁边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就是学院的现任政委。健谈、风趣、平易近人的王政委,饶有兴致地与我们讲起了明代小说“封神演义”,讲起了商朝末年,姜子牙那个“封神榜”中诸多仙佛神魔斗法,帮助武王伐纣的故事。其中,特别提到了入地行走的土行孙,提到了日观千里的“千里眼”高明,和耳听千里的“顺风耳”高觉。这时,王政委提高了嗓门说:“我们就是要做‘科学的千里眼、顺风耳’。”我分明感受到了王政委在引用毛泽东当年为褒奖通信兵而题词的这句话时,所洋溢着的宏伟理想和勃勃雄心。
▲王赤军在教学誓师大会上讲话(西电档案馆馆藏)
他充满自信、鼓舞人心的话语,为军电的发展,军电的未来,为整个中国的军事电信事业,描绘了一幅壮美绚丽的画卷。大概是注意到了一脸认真又一脸困惑的我,王政委忽而转向问我:“你有没有看过‘封神榜’这本书?”“没有,我从来不看这类书的。”我真实地回答。“你觉得我们学院的环境怎么样?还满意吗?”王政委话题一转。我摇了摇头,我的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但王政委毫无责怪之意,反而很感兴趣地问我:“那你们上海的一些学校,环境是什么样的?”当年的我是多么不谙事理。我居然会对着王政委,毫不顾忌地、忘情地谈起我母校上海中学的一片片青青绿草坪,谈起上海中学的大操场、400米跑道与室内体育馆,谈起上海中学的大礼堂和图书馆……我看到,此刻的王政委,眯缝着双眼,在非常认真地倾听。周围已经悄无声息。原来许多人一起的交谈,浑然不觉间变成了王政委与我俩人之间的长谈。我想,正是这一次长谈,敬爱的王赤军政委记住了我的单纯、率真与诚实;而我,记住了他宽广博大的关爱及“独领风骚”的豪情。日子在紧张的专业学习和永无止息的政治思想教育中渡过。转眼到了1963年。王政委似乎再也不来西安了,他已从军电学子的视野中渐渐淡去。
一天课余,我们女生组正在灯光球场上打篮球,一个陌生的协理员走到了我的身边,他对我说:“王政委病了,我明天要去北京看他,你有什么信要带给他吗?”因为事情太突然我毫无思想准备,还是因为我的骄矜,我的不通人情;一时,我是那么的不知所措,以致没有作出任何的回答。数年后,我得到了王赤军政委被迫害致死的噩耗。刹那间,一缕无以名状的伤感,泛起心头……
▲王赤军政委参观我院研制的中国第一部气象测雨雷达(西电档案馆馆藏)
敬爱的远在天国的王赤军政委,我深深地明白,如同那个年代的所有先辈一样,您凌云腾飞的心志,您高天阔地的胸襟,来自于您对信仰的虔诚与忠贞。所以,我能够想象,当历史被扭曲,公正被掩埋,岁月如霜雪般无情时,您内心的忧戚与郁愤;所以,我能够理解,当人格受尽凌辱,尊严被随意践踏,人生似风雨般飘摇时,您胸中的不平与怨屈。
敬爱的远在天国的王赤军政委,不知在您最煎熬难忍的时候,可有家人陪伴身旁?不知在您撒手人寰的一刻,可曾有人为您哭泣?1961年岁末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以如此沉痛的心情来面对您所带给我的回忆。
现在,可以告慰您的是,您憧憬中的中国军事电信事业,已经得到了空前成功的发展与提高。这是几代人奋斗的结果,其中,也应该有着您的一份贡献。
请让我,谨以此文,遥祭您那远逝的冤魂。
▲作者:5616班 叶清
▲节选自《西电人的故事》叶清著“回眸我们年轻的时光——在军电的日子”一文
(编辑:余修锟)